一
初二那年,我们班换了班主任,姓陈。陈老师有南方人罕见的高个,一双逼人的黑眼睛。他进来的时候,首先就看到了一脸幸灾乐祸的我。
我们班是全校出了名的差班,不光其他班的看法如此,班上的学生也早欣然接受。谁要作出半点认真的打算,会被人拖着怪异的声调笑话,“哎呦,快来看这未来的大学生呀!”
所以当他问“班长是谁?”我没吱声。他拔高了声调又问一遍,“班长是谁?”班上同学忍不住掩嘴笑起来。我才惊讶地发现,他用的是普通话,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,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。
“虞姬呐,老师,班长是虞姬(我的名字用家乡话发音,跟“虞姬”很相似)!”
有人指着我,我拿眼神狠狠地挖了一下他,站起来辩驳道,“我才不是虞姬!” 老师笑着点点头,用浑厚的男声跟我打招呼,“虞姬同学,你就不要跟着楚霸王走了。以后的工作还需要你多多协作!”然后他转头走向讲台,留下呆若木鸡的我和笑成一团的学生。
我被他这副全然不同的做派震住了。这个陈老师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属于这里的气息。
二
自从陈老师调任过来后,我无端勤快许多。明明可以一次汇报完的事,我一趟一趟往他办公室钻。可是语文能有多少问题可以请教呢?我没法拿着其他科目的练习本去骚扰他,就盯上了老师成堆的课外书,找他借阅。
“只有一条,上课的时候不准看课外书。”他说。
他从教案前抬头看我一眼,低含着的下巴使他的目光从高耸的眉骨下射出。我心虚地点点头,踟蹰着准备走,他又补了一句,“在别的老师课堂上也不准看,否则以后别想借书了。”
我从陈老师借来的书里第一次知道了狄更斯、萧伯纳、卡夫卡、屠格涅夫、维吉尔这些人。
还书的时候,我在书里面夹一张纸条,写着自己的一些看法,还有对书中人物的评价等等。
这些纸条都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。当时同学之间很流行用带着清香味的印图信纸,我不想让老师看出这份欲盖弥彰的庄重,甚至故意将纸张揉皱,让那份心意看起来不至于尊重而是随性。我想和他有所谓的平等的交流。
当那本我写纸条的作业本越来越薄,他看我的目光也越来越特别。我笃定那是一种他从来不会看向其他同学、其他老师的目光。然而除了这绝少的眼神交流,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谈。
整整一年的时间,在他的目光和书籍的滋养下,我渐渐变得沉静稳重起来。
三
陈老师年轻的时候有一副好嗓子,在一线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,一场醉驾却带走了他妻儿的性命。惨剧发生后,消沉了半年的老师辞掉工作,离开那座城市,带着他的一箱书,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。
小卖部的大姐跟我闲聊时说起老师的过往。她看我听完沉沉地埋下头,忽然笑出声来,戏称我,“虞姬,你不是要哭了吧?”
我把脸转过去,急着辩解,“我才没有哭呢!”她转过身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了看说,“完了,你不会是喜欢上你的老师了吧!”
“胡说!”
我的所有反应,和我做的一切,在那一刻像是受到了点拨一样。在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明晰的答案:我喜欢他。在我十三岁的那年,我喜欢上大我二十岁的语文老师。